#四四

蔘童彎下身,看著那隻貪吃的狐狸,『唐老先生?』

『噯。』狐狸答應了聲,兩隻狐手捧著一隻雞,瞇縫眼睛思量從哪裡下口。

『老先生,倚紅這麼久沒露臉行麼?』蔘童思量半晌,終於開口。

『唉呀!不打緊的。』狐狸對準雞腿股一口咬下,歡天喜地嚼了個大響。

狐狸咂巴著嘴,『方生這雞......真是絕......』一面說著,嘴巴一面不住流油,十足十的貪饞相。

『可......唐老先生,倚紅可是足足五日都未露臉啦!』蔘童說道。

『什麼?』狐狸嚇得把雞一扔,瞪大眼睛一臉驚慌,『糟了糟了,倚紅的皮給收哪兒去啦!』油湯湯的狐爪子揪著蔘童領口,連忙說道。

『您嫌放屋裡麻煩,就給扔到先生的爐邊上去了。』蔘童怯怯說道。

『唉呀!』狐狸忙著手腳並用,狗顛屁股的跑過去。『這下子還不給烘得外酥裡嫩。』

『別擔心哪!』蔘童揪著雞,追著狐狸屁股跑,『先生近日都沒用爐,唉呀,老先生您的雞呀!』

 

 


方生提著幾項什件,悠悠晃晃的跨進院子裡。

『怎麼那麼靜?』方生質疑著,沒有狐狸討吃討喝,沒有蔘童不住的先生前先生後,總覺得......

方生放下物件,剛歇得個喘。

『先生......』一名端莊婦人,逕自推開後門,徐徐叫道。

『敢問有何指教。』方生也不驚,泰然處之。

婦人笑道,『近日聽聞先生這裡有上好的藥湯,不知可否行個方便。』婦人一面說,一面塞了個小囊給他。鼻尖還不住的嗅嗅,『您在煮什麼呀,好香呀!』

方生笑了笑,不置可否,接了那隻小囊。

順手甸了甸,唷,挺沉的。方生笑著開口,『您討的可是〝常春〞?』

婦人不住笑著,眼裡精光流轉。『是的。倘若您能方便給個藥方......』

方生溫潤擺擺手,『沒有藥方。』他頓了頓,『煮好的藥湯倒是有的,不知您......』

婦人連忙點頭,提起一只食籃。『有的有的,碗都備好了。』

方生吟吟笑道,『小的立刻去取。』態度不亢不卑。

婦人忙著應聲,『有勞先生了。』

方生轉腳踩進火房裡,就見蔘童在一旁灰頭土臉,怯怯的叫先生。

『怎麼啦!』方生也不搭理,隨口問道。

蔘童急急著開口要說,方生打了手勢,示意他禁聲些。

蔘童才注意到外頭的婦人,『先生,外頭的是......』

方生看了眼外頭的婦人,『不清楚......』

方生暗自思忖,這湯水從來沒跟人說過。最多也只是讓幾個來院子裡的客人喝了小半碗,怎麼這消息會走漏呢!

方生轉頭看著鍋裡直冒泡的白骨架子。

旺火煮人,兩日便皮焦肉爛,煮到第三日,只剩骨架子。在這麼煮下去,興許連髓汁都能煮出來了。

『再過兩日,〝常春〞才能真正......』方生喃喃說道。

『先生您說什麼呀!』蔘童聽不得準,連忙問道。

『沒的事......』方生指指外頭的婦人。『去跟他討籃子罷。』

『噯。』蔘童應了聲,手腳麻利的去張羅。

方生站在裡頭,定眼瞧著那婦人,貌如良玉,寶貴如明珠在胎,光彩如華月升岫。

容貌平凡,卻有富貴人家的氣韻。

婦人見是小孩子出來討籃子,笑道,『真伶俐,還會幫先生做事呀!』塞了幾個小錢給蔘童,嘴裡還不住的誇讚。

蔘童被誇的喜了,笑得臉上開花。

『小孩子你乖,』婦人又塞了點錢給蔘童,『你這麼利索,一定幫了先生很多。』

蔘童笑成個團子,一臉喜色。『那是自然。要是沒有我平日幫先生打點哪......』

『那麼......』婦人在蔘童側耳嘀咕了些什麼,後來拿了湯藥就走了。

蔘童笑著一蹦一跳的跑進來,『先生莫怕,那婦人不過是過來要探問那帖藥方。』

『是麼?』方生沉吟道,確總覺得......

『怎麼了?』生生剛跨進火房,眼角卻直往那遠去的婦人背影上招呼。『怎麼......四娘會來這兒呀?』生生問道。

方生質疑說道,『四娘?』他又頓了頓,『姑娘您認識他?』

生生搖了搖頭,『我不認識,四娘是什麼人物,我哪能搆上邊。』生生正了正臉色,『最好別和四娘扯上什麼干係,這個人呀邪得很。』

『是麼?』方生笑了笑,一派泰然。

 

 

 

有些事是只能做不能說的,比如說,壞事。

有些事即便是大天白日,也不能說的。比如說,狹邪淫蕩穢褻諸瑣屑事。

我這一生,就和這些事兒脫不了干係。

人要活著,難免會幹幾項見不得光的事兒。

人若是要富,就非得多幹幾件見不得光的事兒了。

也幸虧想得出這些髒事兒全是有錢的主,不怕不富,就怕良心太大。

可這種活兒也許......是會有報應的。

像袁老爺,以前就玩了個啞巴阿宗,還讓阿宗生了個兒子。

兒子袁家抱走了,可阿宗呢!給浸籠淹死了,天可憐見,可憐那啞巴不會說不會寫,大字不識一個,還給弄死了,好個死無對証。

後來袁家晚景淒涼,人家都說是那個死的小新娘子弄得袁家不安生,我怎麼看都覺得是阿宗。

如果真格是阿宗,我想我也脫不了干係。

畢竟,出這主意的主是我。

可袁家死絕了之後就安靜了。

我也跟著乖了陣子,阿宗生前就是個軟柿,任人掐圓揉扁,死了......應該是個善鬼罷。

我不過是窮,窮怕了,才這麼戮力去幹活。

雖然幹的是些見不得光的攢事,可這些全是我挣的。

打小家裡就窮,上面兩個姐姐,一個阿一,一個阿二,後來是個兒子,叫阿三。

兒子落地就死了,我爹說男兒入了族譜改不得,所以就給我叫阿四。

大家都避諱這個四字,可我爹不在意,窮人家沒什麼在意的,不過是個女娃娃,死了就算了罷。

我娘叫我四四,小四兒。

關於這名字的來歷,我就知道這麼多。

家裏在山上,我爹種地,可那幾分破地一直都沒有收穫。

我娘跟兩個姐姐一直不停的忙活,靠著那些忙活養了全家。

我爹回家一定要大聲操弄,宣揚他是這個家的主。等到我年歲大了點,才知道這叫顯擺。

我離開山上才知道,這山真是窮得出奇。最富那戶人家才吃過鹽巴魚肉,幼時的我,總想著總有一天能吃吃看那些東西。

魚呀鹽呀肉呀,我常咂嘴想那味兒是怎樣的。一定很好吃,吃過一輩子也忘不了的好。

只有特別日子裡桌上才有飯,白水煮稀飯,幾粒米孤零零的在湯水裡飄。

現在想想,很多時候塞進嘴裡的只有那雙毛筷子。

我娘說,『四四以前吃奶的時候,就像個餓鬼呢!』然後擠出個慘黃慘黃的笑。

家裡窮,小孩子少不得挨餓。

很多時候都是餓著的。

肚子裡有團餓火直冒,連看到幼嬰,嘴裡都不住的冒酸水。

餓呀!

餓呀!

整日餓著!

後來我撿到隻小獸,巴掌大小,我把他帶回家,想告訴娘,有肉了。

當天阿一就不見了,爹很生氣,原本要把阿一賣給別人做妾的,只好換成阿二。

阿二天亮就走了,連轉頭看看都沒有。沒帶包袱,因為沒有東西可以帶走。

娘只有背過身去不去看,不去看也看得見,因為家裡沒有門。

當天有肉,盤子裡薄薄幾片豬頭肉。

娘紅著眼睛叫我快吃,娘,有肉呢!

爹喝了酒,嘻嘻的說著,『以肉換肉。』

娘眼睛更紅了,隔日娘就不見了。

爹更生氣,要摔要打的,我只能躲在角落,拍拍那隻小獸,『莫怕莫怕,以後有肉吃了。』

後來沒有肉吃,爹也不見了。

開始鬧起飢荒,餓,每個人都餓著。

走路都搖,因為餓。

倒是那隻小獸,日發胖起來。

我沒有家人了,也捨不得殺他。

只好拿個小包袱帶著他走,怕被看見,要知道,肚子餓的人,是什麼都可以塞進嘴裡的。

開始餓死人了,幾個一起玩的孩子死了。

有被餓死的,有被自己爹娘給打死的......

我偷偷的帶著小獸,去挖那剛落土的墳......

然後吃著,肉呢!有很多很多的肉,鹹腥有點酸有點...我也說不上來,能吃便好。

吞下肚子裡的東西,沒人能搶。

我吃著,小獸也吃著。

我拍拍他的頭,『這邊待不下去了,吃飽我們就走罷!』

當晚就睡在墳頭上,等到天一光,我回到家,才發現家裡被搗得稀爛。

他們想吃我。

因為餓。

連看都不敢看了,趕忙拿著小包袱裹著小獸走了。

再待下去會被吃掉的。

我跟小獸都一樣,是肉,生活活鮮淋淋的肉。

走在山裡就遇到逃難的,人很多,走路都搖,因為餓。

腳步深深淺淺,因為餓。

每天都在走,餓死的走不動的就扔到路邊。

我一直都跟在隊伍後頭,揀那些餓死的來吃。

白天不能吃,有人就有忌諱,晚上就能偷偷去路邊吃。

我吃,小獸也吃。

大家瘦得益發脫型,只有我和小包袱日益滾圓了起來。

後來,有些人發現我在吃屍,他們也默默吃起來。

大家不說話,安靜的撕扯咬嚼,吞下去,吞下去就是你的,再也無人搶得到。

含在嘴裡可以讓你吐出來,吞到肚裡,除非被破肚。

後來死的人少了,大家開始殺,殺吧殺吧,死了就可以吞下肚。

我和小獸,默默的跟在後頭,揀那些被殺死的來吃,揀那些吃剩的吃。

落後他們一大段,然後慢慢吃著。

走過的路血味很重,因為死了很多人。

有些人還沒死,就被赤手撕扯搬拉,拆卸下來,來吃。

因為餓。

吃很多,可是還是餓。

嘴裡酸水直冒,看到東西就想吞下去,因為餓。

隊伍越來越稀拉,人少了,可屍體還是沒增加。

我納悶著,死掉的人上哪兒去啦。

後來走到了鎮上,這麼多人,只有我走到鎮上,其他都死了。

我和路邊小販討點東西吃,『好的好的。』那男人連聲應好,順手就把我往小巷子裡按。

他脫了我的褲子,掰開我的腿,急急的操弄。

熱燙的東西不住在我後頭摩擦,後來流下一道暖,我知道那是血,或者,還有別的。

要吃,總要流點血,不是嗎?

在巷子裡往上看,這麼大的天地,就只有巷子裡的天特別灰。

他死命按著我,不停的往前頂,我只聽到他滾燙的呼吸聲,還有說不出來的吟聲。

『喔。』他發出一聲短哼,往前一顛,我心想道,這樣就算完了吧。

我才剛轉頭,就看到他兩眼暴突,直挺挺躺在地上。

死了?

那就可以吃了?

可是我沒有吃他。

我穿好褲子,摸索出他身上的錢,打包了小販的東西,帶著小獸走了。

慢慢走著,因為下面火割似的痛,和餓不同方式的痛,可又一樣痛。

我捧著包子,一口一口慢慢塞進嘴裡,要很多很多的痛,才可以換來包子。

吃著包子,就像在吃自己的痛,怎麼能不慢,怎麼能不痛。

一口又一口,可是......

還是餓。

我把自己賣了當丫環,不為什麼,只是為了能吃到和主子一樣的東西。

我想吃看看,那種魚呀肉呀鹽巴呀,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樣好滋味。

小姐很疼我,會把好吃的給我留點。

我吃到嘴裡,總覺得若有似無。

我認真的把食物分點給小獸,『你吃吃看吧!味道很好的,富貴人家的味道。』

陪著小姐一起學習,念了點書,識了字,才知道更要緊的是錢。

有錢才能吃,吃了就不會餓了。

所以我更加討小姐歡心,吃著和小姐一樣的東西,甚至吃的比小姐更多,比男人更多,可是......

還是餓。

比我以前吃死人還餓,小獸也變得躁狂。

我知道,

他也餓了。

可是我們只能忍耐,吃著和大家一樣的食物,忍住從腹部傳來那股熟悉貪婪的餓。

我從姑爺的眼睛裡看到火,不一樣的火,我想......

他也餓了。

姑爺把我推倒在地上,忙忙的脫我褲子......

肥頭大臉的姑爺直在我身上磨蹭。

『你這小東西,怎把我吸得那麼緊呀!』

是麼?我想他也餓了吧!

不住的往前推著搡著揉著,

我拿出預好的刀筆直捅入他心窩,嘩的一聲流下熱辣的血。

果然,不是自己身上的血比較不痛。

當晚,姑爺不見了。

我和小獸,有那麼一些......比較不餓。

姑爺不見了之後,小姐整日哭。

『四四,你說,我家官人怎麼會不見了?我家官人去哪兒了?』

『回小姐的話,四四不知。』

『你說,他會不會是迷上哪個狐狸精,現在......』

『回小姐的話,四四不知。』

我不知,不能知道,不可以知道,也不應該知道。

我沒有名字,就叫阿四,小姐也不避諱,一口一個四四,叫得可親熱著。

姑爺死了,不打緊,他還有那票酒肉朋友。

從他們身上掏金,只要昧著良心幹就對了。

所幸,我良心也沒有那麼大。

只要我和小獸都不餓着就行了。

後來小姐死了,

死了就好,

死了就無人日日在我耳邊叨念著,『四四,你說我家官人怎麼着啦!四四你說,四四你......』

小姐死了以後,

老爺就讓我做他房裡的人,

『四四你真好,四四你真好,四四再上來些,四四我......四四!阿阿阿阿阿阿~~~』

我看著一張皺巴巴的面皮,在我面前歪扭,顛著,就像那個小販和姑爺一樣。

我很餓,所以身體也很餓,這麼餓的身體剛好是他們需要的。

夫人看我的眼睛淬了毒,眼神很餓。

我嘆了口氣,這裡也待不下去了。

我帶著小獸要走,老爺臨行前餽贈了很多金錢,老臉哭喪著,『四四你要走了,要是沒了你......』

我轉頭就走,拿著那些錢,和姑爺的酒肉朋友一同做起了買賣。

正當生意底下幹著骯髒活兒,不打緊,我很習慣了。

做起來很熟手。

小獸大了些,就放他在屋子裡跑轉。

錢很多,比以前多很多,吃過很多有名的好吃的,可是還是餓。

現在沒有人叫我四四,大家叫我四娘,看到我也很避諱。

可是,終究會因為不可說的原因,前來尋我,找幫助。

前日,有個書香世家的隱諱說了半天,就是央我去討藥方,勾闌院的藥方。

想也知道是什麼藥。

藥方沒討着,只得一碗藥。

一碗油光光,發出濃郁香味的藥湯。

我咂著嘴,很想喝。

喝一口不會怎麼樣的。

嘴唇皮子靠過去,那厚重的肉香就浮起來,湯水上還看得見油花漂。

真香,一口,只一小口,我嚐嚐味兒就行了。

於是我喝了,喝了就發睏,閉上眼之前,只見小獸一臉饞相,眼睛發光的直盯著我。

餓了嗎?

原來他也餓了。

 

 


方生笑吟吟的開鍋,不住的往裡頭放料。

『頭回幫猰貐大人煮食,不知大人您愛什麼口味?』方生笑吟吟說道。

一隻小獸在他腿邊喜得轉團團,不住吱吱有聲。

『是麼?』方生笑著,『由我拿主意也成。』

『可大人您真有耐心,居然等了這麼多年......』方生說道。

小獸吱聲道,『看著他的長成經歷,讓我益發期待長成的那天到來。』

『比起他的肉體,想必是他的欲望能讓您動心吧!』方生說道,一面開鍋,赫見四四蜷縮在湯鍋中。

『每次看見他的貪婪,他對餓的執念。』小獸嘆道,『執念是最好的佐料。』

『尋了好久才決定讓你下刀,千萬不能讓我......』小獸說道。

『猰貐大人放心。』方生說道。

爾雅˙釋獸:猰貐,類貙,虎爪、食人、迅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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