#朱獳

生生沒有說話,原本在玉爺屋子養出的豐潤就跟著小產一同消失了。

生生依舊是形容枯槁,一聚枯骨。更甚者,寡言。

生生小產後,嬤嬤給他換了間房,密不透風的屋子比原先的房小了許多,每條縫隙都堵得嚴嚴實實,就怕招了風。

伺候生生的只剩玉玨丫頭,其他人閉口不提聶生生,就怕沾了他的晦氣。

三爺離開後就沒上過門,嬤嬤也絕口不提生生之前到哪兒去了,為何會背著肚子回來,這些姑娘小丫每個都是繃緊了皮,生怕起什麼變卦,下個倒楣的就是自個兒。

眾人覺得與從前有異,可又說不上哪裡不同,妓院還是妓院,終究要開門做生意。

這些日子以來的風風雨雨,多少會落人口實,街談巷語,道聽塗說者之所造也。可聽著聽著,終究是人言可畏,門前的車馬也零散了。

爺兒們不來了,嬤嬤也不動作,好似另外打了一副算盤。

見嬤嬤不驚不懼,倒是嚇壞了一干姑娘小姐,眾人紛紛求去。

有些人嬤嬤早就主意想遣去了的,隨意打發了點就讓他去了。其餘姑娘就又勸又哄,好吃好住的留下來了。

幾個大的丫頭,膽子都提到喉口,懼怕下一個遭磨難的是自己。

雖然門前車馬稀稀落落,可畢竟身家底子厚,姑娘小姐的吃穿用度還是和從前一般,並無二致。

只是,每個姑娘臉上的惴慄不安,惶然惶恐都歷歷可見。

自然也沒那麼戮力去接待客人,這點讓嬤嬤很是頭痛,客人上這兒來是尋歡求快樂的,眼睛所見遍是瞪大眼睛,滿面不安的姑娘,再怎樣的國色天香到嘴邊已是乏味了。

是以,生意日益慘澹,姑娘們的不安惶恐也瀕臨界點。

嬤嬤也跟著不安起來,只怕三爺不夠撒氣,無法消解他心頭火起,過兩天又要來這兒好生折騰了。

嬤嬤這幾天便戮力的去打探三爺消息,所幸三爺近日沉迷男色,並無閒致上門來鬧騰。思及此,嬤嬤的心才略安了一安。

日子不好過,老天也不給人好日子過。

生生小產還沒出月,那矜貴爺兒又踏上門,一樣的大派頭,一樣的玉櫝。

嬤嬤暗地裡翻了個白眼,怎麼這廝如此胡攪蠻纏。表面上還是親親熱熱,慰慰貼貼,『爺兒,小的敢打包票這兒的姑娘天上人間再也難尋……』

那爺兒不作聲,略使了個眼風,隨從便打開那玉櫝,玉櫝裡頭擺滿色色寶珠……

嬤嬤看著癡了,張口結舌,半天做不了反應。

那爺兒什麼話也沒說,逕自把玩著手上的玉扳指,隨從倒是機靈,一字一句,說的擲地鏗鏘,直在嬤嬤耳邊吹風,『咱們爺兒,初初見那聶生生便是一見傾心,即便夫人嚴謹,也要想想辦法,挖空心思弄那生生小姐入門,還請嬤嬤多多擔待……』

嬤嬤張著嘴,囁嚅半晌說道,『老身先替生生謝過老爺厚愛,可畢竟生生出身不三不四,不是能入得廳堂,拜祖先的良家女子,再說以後要拿這來說項,這可是鐵打的帽子扣死人哪!』

玉爺溫溫地看著,倏地接口,『別人看來……把生生放在家裡,不三不四,不葷不素,可……』

『罷了……』嬤嬤嘆了口氣,『生生要能當上老爺的姨奶奶,小的自然會替生生高興,自然得早晚三炷清香薄酒,給老爺立長生牌位……』

嬤嬤頓了頓,嚥口氣,『咱們煙花姑娘從來輕賤,任老爺們高興怎麼作弄怎麼好……』

『可生生……』嬤嬤停頓片刻,『老爺放在家裡,當做甚麼人兒看成?』

玉爺笑了笑,彎了彎眉眼,薄薄的唇抿出個字,『妻。』

妻呀……嬤嬤緩緩嚼著這字,妻呀……

院子裡上上下下老老小小一干姑娘,哪個不想上岸從良,圖個好出身。

怪就怪自己命舛,再者時運不濟,又再者……

嬤嬤低眉瞅著玉爺,低低說道,『爺兒,小的出身下賤,做的也是下賤營生,不求大富大貴,不過圖個三餐溫飽……』

嬤嬤低聲說道,『生生這丫頭跟著小的,前前後後也快要十個年頭……小的從前當生生是手裡的明珠,捧在手裡怕摔了,含在嘴裡怕溶了……現下也不好瞞您……』

嬤嬤抬起頭,大著膽子說,『前些日子有個爺兒看上了生生,先前小的是豬油蒙了心,才把生生往爺兒您府裡送,可生生大著肚子回來……爺兒,不是小的不講理,咱們也圖個好出身,所以小的做主把生生肚子裡的肉給打了……』

嬤嬤嚥了口唾沫,『您和那爺兒向來就是對著幹……這事兒誰都知道,可別老拿咱們這些下賤丫頭開玩笑呀!』

『您說要娶那聶生生……這事兒不是不可……是萬萬不可……』嬤嬤說道,『再說您那新鮮勁頭一過,就怕這整院子上上下下幾十個姑娘都要受牽連……』

玉爺不答腔,懶洋洋的睨了一眼。

嬤嬤見狀,嚇得連忙跪下來叩頭。

玉爺輕聲笑道,『想一老鴇子,居然也如此多話。』

玉爺略一示意,旁邊的侍從隨即掄起拳頭來打,往死裡打,往死裡扣。

玉爺說道,『從也得從,不從也得從。』

生生蜷曲著身子,雙手把肚子壓得密密實實。

他想到那藥滑進喉頭的味道,那雙腿間黏膩的血漬,他腹部的收縮,娩下那小小的,不成人型的人。

他想過生孩子,也許以後贖了身,在偏僻的鄉間,嫁給個窮酸秀才,還是個耕地的,還是個做小生意的都成,至少是個有營生的正經人,再也沒有風月無邊的聶生生。

他可以一邊奶著孩子,一邊在豆大的燭火下補衣,說著那細瑣的生活瑣事,然後過著平凡不過的日子。

是的,就是為了那平凡不過的日子,讓他怎麼樣都咬牙撐過來了,手指尖尖裡插針的日子,苦麼,說不出嚥不下的苦。

三爺如是,玉爺如是,連同方生,全都是該殺千刀的賤人。

天不給人好日子過,他偏要掙出好日子來。

至少現下,他還活著。能喘息能吃能喝的活著,活著真好,不是嗎。

生生抹去眼淚,強打起精神,這些日子也哭夠本了,眼淚滴滴答答個沒完,日後可沒那餘力再去哭。

生生略正起身,稍微收納了下,聽見推門聲,張口就要喊玉珏。

生生定眼一看,門口哪是那玉珏,是那合該千刀萬剮的玉爺。

生生把頭扭了兩扭,斟了酒,軟腰細步地走到跟前,請了個安,嬌聲嬌氣道,『敬老爺一杯酒,還請務必賞個臉兒。』

語畢,惡狠狠地潑了玉爺兜頭兜臉。

生生涼聲道,『爺兒是專門來看生生肚子裡的肉的麼?還是覺得……那些日子……生生的好功夫伺候得讓您不住回味,想回來找生生重溫舊夢?』

玉爺不動作,笑得一逕風淡雲清,輕聲說道,『想汝此輩中人,斷無全壁,以色事人,不求其媚,必求其豔。況朝秦暮楚,酒食自娛,強笑假歡,纏頭是愛。此身既難自潔,而此志亦為太卑。再兼之生於貧賤,長在卑污,耳目既狹,胸次日小,所學者嬸膝奴顏,描摹得態,也不過……』

玉爺一字一句,說道,『也不過就一賤人。』

生生聽著氣的渾身發抖,咬著牙強忍著怒氣。

『就你們這狎妓的爺兒們高檔,嘴上一套,做的又一套,滿口的道理,脫了衣服全是屁!』生生厲聲道,『從前還覺得爺兒是個輕狂瀟灑人,現下只覺得爺兒是個破人!』

玉爺並不怒,只是說道,『從也得從,不從也得從,今日即便是撕了你,外頭也無人說我不是。』玉爺狠狠捏緊生生下巴頦。

生生噎了氣,半句不吭。

識時務這點至少還是懂得,在人火頭上招風,豈不是存心找抽麼。

登時生生就成了個軟面筋,不住的陪笑臉。

『生生不過就是日日夜夜把爺兒念,想起往日爺兒的好就……』生生住了嘴,張了兩眼淚汪汪,『不過就是小女兒家的心思,對爺兒思思念念。』

玉爺噙著笑,漠然絕然的坦蕩,『今日尋你……正是找你把那舊夢溫。』

玉爺笑著,斜眼睨了下腳邊的動物,『你看……』

『這是朱獳。』玉爺輕聲說道,『其狀如狐而魚翼,其鳴自叫,見則其國有恐。』

『但在我看來……』玉爺輕膩的捏捏生生臉蛋,『凶吉在人不在物……你說……是罷……』

生生看著那獸長相,機伶的打了冷顫,惶恐之情溢於言表。他知道自此之後再也無好日子過。


詳見〈山海經〉,“耿山…有獸焉,其狀如狐而魚翼,其名曰朱獳,其鳴自叫,見則其國有恐。”

朱獳:獸,其狀如狐而魚翼,其鳴自詨,見則其國有恐

朱獳是背上長有魚鰭的妖犬,他的叫聲就是在呼喚自己的名字。產與馱山,據說一旦出現於某地,某地將產生恐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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