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抿著嘴,輕輕的笑著。
有種恨,是清清淡淡綿遠流長。一但思及,心臟就被一縷不甘心的恨揪得坐立難安。
最痛,莫過於在恨意中度日。
而他,早在決定妒恨那女人的那天墜入地獄業火。
他不知捱了幾千幾百個年歲,看著時間齒輪移動,物換星移。
他心中當然動搖過,放下罷!
眾多鬼口幽幽地說著,唱詩般在幾里枯墳唱著,『聶生生,放下吧。聶生生,放下吧。』
噫,他掩袖而笑,鬼唱呢!百聞不如一見。
放下罷。
罷、罷、罷、罷。
他笑意吟吟,潤潤嗓,雖然嘴口都被利刃割盡。
他款款笑,即使滿臉爛肉,見不得一寸好。
他開始唱曲,像他生前給老爺們唱曲一樣。
清遠邈揚,字字句句都像落珠鏗鏘有聲。
像情人的低語纏綿悱惻。
他看著眾鬼聽癡了,中斷了曲子,吃吃地笑起來。
『還有呢!還有呢!』鬼鼓譟起來奔騰躁叫。
他置若未罔,安靜地繼續他幾百年幾千年來一樣的動作。等待。
聶生生呢!噫!
從他有記憶開始,他就知道,他注定一生討這行飯。
不像幾個姑娘小姐臉盤子端地茬大,架子擺的天高。
他最會做勢伏小,挨罵嘛就趕緊滾幾個淚珠低聲下氣陪罪。
巴掌還沒招呼到臉上,就哭爹喊娘,直說下次不敢了老太。
『做什麼呢!陪不陪睡人家都當你是妓,假高尚。噫!』
他是這樣教訓過幾十個小丫環。
『架子擺得茬天高,你當你是蘇小小!噫!』
他伸著赭紅色蔻丹,十指輪番往婢女身上招呼。
當時他與蘇小小齊名,同時之妓。
不同的是,尋蘇小小的是文人雅士,來品茗問畫的。
尋他的是富商豪賈,貪歡求快樂的。
他低眉順眼,風情萬種,艷名遠播。
為了能夠掏盡男人的荷包,他可以有百般風情。
歡場無真愛,這是自然。
滿天滿地撒潑的珍珠翡翠,姑娘扯起裙兜滿屋子翩翩翻轉。
裙腳搆了酒瓶,酒液留下血漬般的紅。
是的,是血。
比那些窮賤辛苦人家身上榨出得血汗還值錢。
他吃吃的笑,他越是笑得輕浮,越是有火山孝子奉獻。
那些奉獻的男人相信自己是與眾不同。
憑什麼與眾不同呢?
他撕開幾呎長水紅色長緞取樂。
賞賜過整盤的夜明珠給小婢。
越是放浪形骸,越是空洞。
過眼千帆皆不是。
他與蘇小小不同,早把自己身價看破。
不過是一塊爛肉,誰出價高了便任誰睡去。
一晌貪歡之後,他又回復原本的聶生生。
皮肉生意本來就不能持久,紅顏易老。
把自己贖出去才是正當。
仰仗著什麼公子爵爺的,笑死人了。
他還有點更勝小小一籌,他會唱曲。
他天生就是生來取悅男人的。
黛眉桃花眼銷魂窩紅酥手,樣樣不缺。
生了副嗓子,唱起來連黃鶯都失色。
有的老爺喜歡裝雅,硬是付了漫天高價聽他唱曲。
噫!那可好,有錢便好。
他自然端端裝裝,如泣如訴的唱曲。
末了滴幾紅顏淚,倉促離席。留下老爺的萬般跎嘆。
自然,又多了一個常客。
那天他拾階而上,銷金窟嘛,自然淫聲燕語絲竹聲不絕於耳。
就像之前過往的每一天一般。
可是他見佛了。
莊嚴肅穆的五官。
溫潤和煦的氣質。
不,他不是佛。
他吃吃笑著,佛不會來這裡。
地獄般的好光景。
溫吞的笑容讓人屏息,定眼一看。
豔過春水的雙眼,那不是佛。
佛不該生著那種眼。
於是,「佛」走下來了,立定在他眼前。
開口,恭恭敬敬地作揖。『方生見過聶小姐。』
待他走後半晌,他還遲遲回不了頭。
方生?誰?聶小姐?誰?
那日午後下起了場大雨,園子裡片片落紅。
『新來的伙伕麼?我還讓他特意向你打招呼的。』
老嬤算帳算得眼也不抬,算盤撥的飛快。
『知道姑娘對吃講究,特意聘來的伙伕,聽說做菜可好吃呢!』
老嬤一身湖水綠掐金線紅蓮,看得人也恍恍惚惚。
『讓他做幾樣好的給姑娘開開葷。』
老嬤笑意吟吟,在這些小事上倒是很會巴結。
『姑娘高興了,上回那雙玉如意......』
『給!』
我揚袖,一雙玉如意犯得著那麼大工夫。
見老嬤千謝萬謝,我撇嘴笑著。
那老傢伙拿次貨打發我,見了也礙眼,賞人便是。
我悠悠晃晃蹭進廚房,『噯,師傅,翡翠餃子、叉燒酥......』
方生立定成佛,溫潤笑著。
『給我端進房裡來。』我嬌喝。
被追趕似的回到房裡,還未歇得喘。
就見色色小碟佈滿一桌子。
送來的小婢一福,『怕小姐餓著,先吃著後頭還有。』
我伸箸,虎虎吃著,一時半刻定不下心。
放進嘴裡到底是什麼東西,完全入不了眼。
那日恩客都對佳餚讚不絕口。
這是自然,我低哼聲,我看上的男人...自然與眾不同。
夜半,我抱著鴛鴦合歡錦被。
嬌聲嬌氣喊門,『先生夜涼,生生給您送被來。』
任憑我叫啞了,日頭高昇,他才推開門。
『謝謝小姐厚愛,屋裡暖得很。』
我凍了一宿,氣得渾身發抖,咬碎銀牙。
好一個方生,我看你恁般耐磨。
我百計千方刁難。
他淨是笑著,八風吹不動地笑著。
『方生給小姐送湯。桂花蓮子拌紅糖水。』
他端著湯湯水水,誠摯得像個下人。
我也曾刻意地在他面前失足。
他時刻就是抓得那麼剛好,手一懸,腕一帶,我便穩穩當當。
呵呵呵呵呵呵呵呵。
方生呀方生,我饒你百般能耐,也逃不過我五指山。
是夜,我捧著一只錦盒。
裡頭擺著十二隻足金小金棺,鴿蛋大珍珠,一雙羊脂白玉。
好你個方生,美人夜奔,我可不信你不低頭。
是的,他低頭了,他看著那雙羊脂白玉,眼裡閃閃發亮。
我心裡輕輕笑著,不過如此。
聲音可是萬般動人,『賤妾駑鈍,素來久仰......』
我低著眼看見他往袖裡掏摸,不過是兩袖清風的一個伙夫,量你變不出花樣。
『方生謝過小姐,這玉太次,給小姐換個上貨。』
我抿嘴,笑意吟吟。
敢情伙夫會比上尉老爺還有油水麼?
他掏出一只玉牌,懸著著紅黑色長穗子。
他整張臉融在黑黝黝月色裡,看不清個準兒。
『小姐請笑納。』
我伸出手,興許這塊破玉可能是媳婦本吧!神神秘祕的。
定睛一看。
百鳥朝凰。
怎麼可能?
怎麼可能?
要是......真有這麼好的玉,我可有那資格收下麼?
從那天起,我便對方生多個心眼兒。
一個伙夫能藏著那種貨色,準是個厲害角兒。
說不準有個七巧玲瓏心呢!
約莫幹過什麼打家劫舍的大事。
越是瞧他那眼波流轉,越是覺得不安穩。
是麼!一個男人生著女兒家的長相,怎麼說也是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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